潜藏的母女共生：“我总觉得自己活在母亲的影子里”

文|心理咨询师谭素怡

网络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东亚女儿往往成为了母亲的“老公”，道出了很多家庭的隐痛。

对于她们来说，自己与母亲总是爱恨交织，纠缠不清：

在母亲面前，自己好像永远只能当个小女孩，所做的一切在妈妈看来总是不够成熟，少了妈妈生活就会变得一团糟；

妈妈的情绪似乎永远只有自己才能懂，她在婚姻里的委屈、对自己生活的不甘、对女儿的殷切期盼一切都作为“妈妈的小棉袄”的你来承担，即便你很累，但也无法拒绝妈妈的倾诉；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妈妈自我的“延伸”，兴趣爱好被忽视，个人选择被否定，自己走的每一步都不能偏离妈妈期待的轨迹；......

这种相互融合，不分你我的关系是一种共生关系。

在生命最初的母婴关系中，“共生”是正常且必需的。

那时，母亲和孩子是一个完整的共同体，世界只有彼此。然而，健康的成长意味着孩子需要从这紧密的二元关系中走出，迈向容纳“父亲”或其他重要他人的三角关系，从而完成心理上的分离与个体化，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而一段无法顺利过渡而滞留的共生关系，则会成为母女双方一生的枷锁。当母亲将自我价值完全寄托于女儿，当女儿成为她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柱时，这种“不分你我”的爱，会阻碍女儿各种的人生发展。

当母女共生关系持续存在，它会如何影响女性的发展？让我们通过几个真实的故事来理解这个复杂的过程。

一、孤独的少女：人际边界的内化与适应障碍

在母女共生关系中，女儿和母亲是一体的。一体意味着两个人之间边界的模糊，各自的课题是混杂在一起的。

母亲会过度焦虑女儿的一切，总是担心、保护、代替包办，如过度干涉女儿的人际关系，要求女儿只能跟哪些人交朋友等。而女儿同时也会过度承担妈妈的课题，例如顺从妈妈的要求，来缓解妈妈的焦虑，在和妈妈的相处中会对妈妈的需求和情绪高度敏感关注，压抑自身需求迎合妈妈，来让妈妈满意。

梅兰妮·克莱因强调，早期客体关系的内化会影响个体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和反应。当女儿把共生的母女关系内化成为内在客体关系时，她必然会在与其他人的互动中重复这种模式。这会让女儿在发展其他关系时容易受阻，特别是在她需要去发展同伴关系的时候。

14岁的小雨觉得自己无法在朋友关系中找到舒适的位置，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个人的表情，不断调整自己的言行来取悦他人。

当朋友表现出不开心时，她会陷入极度焦虑，甚至放弃自己的安排去陪伴对方。她难以表达不同意见，因为在她与妈妈的关系中，她的情绪和需求总是被忽视或否定，妈妈总说是为了她好，安排着她生活的一切，她不应该有异议。所以在小雨看来，坚持分歧意味着拒绝和关系破裂，唯有压抑自我来维持和谐。内化的客体关系模式延伸到了其他关系中，小雨也总是在和朋友的关系中寻求认可，保持一致，否则就会感到被抛弃。

而15岁的小阳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受到同学们的孤立，她委屈而愤怒。从小就习惯了妈妈围着自己转的她，她享受着当自己想要时就能及时获得的满足。即使在他人眼中不太合理的要求或没有社会规则的行为，妈妈都不会给予一定的规范，反而是让女儿感受到外界的“严厉”与作为妈妈的她的“包容”。当在集体环境中，同学们老师们并不能如妈妈般与她相处时，她并不知道与他人的边界与分寸究竟在哪里，迷茫无力适应困难。

小雨与小阳的困境，均与她们和妈妈之间不分你我、边界模糊的共生关系有很大联系。她们都内化了一个“融合一体”的客体，小雨在和同伴关系中寻求着过度认同和融合，小阳则理所当然地渴望着以自己为中心的各种联结。而健康的关系恰恰需要清晰的边界与独立的自我，这与她们的内在关系模式是冲突的，令到她们与他人建立关系的过程中很是受挫。这种受挫的体验会不断加强母女共生关系的联结，甚至导致女儿严重退行，退回到与母亲的“安全、舒适”二元关系中，拒绝向外发展。

二、情绪的共生：抑郁、焦虑与身体的无声呐喊

共生状态是一种高度的心理卷入，特别是在情绪上的卷入。当母女之间的共生联结过于紧密，女儿往往会成为母亲的“情感容器”，这是一种近乎吞噬的融合。

在这种状态中，女儿对母亲的情绪非常敏感，特别是母亲的不安、恐惧和悲伤。母亲越是情绪不稳定、脆弱，她会更想要寻求女儿的支持或将女儿作为自己生命的延伸。

这种情绪的交织，是女儿将母亲的情感模式内化为自己内在客体世界的一部分，无意识中认同母亲。

费尔贝恩曾指出，在和重要客体的互动中，孩子会内化与重要客体的关系模式，包括那些令人痛苦的部分。孩子宁愿保有“坏客体”，也不能没有客体。

共生中的女儿为了维系与母亲的链接，会将母亲的痛苦和不安全部吸纳自己的内心世界，被母亲的负面情绪卷入。她内化的，是一个既渴望亲近又让她窒息的矛盾客体；而她的感受不是纯粹属于自己，而是与母亲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26岁的晓雯长期被不明原因的头痛和胃部不适困扰，医学检查却找不到器质性病因。在心理咨询中，她逐渐意识到这些症状与她和母亲的关系有着深刻联系。每当母亲因为各种原因而产生负面情绪时（如抱怨婚姻的不幸，对女儿学业或工作的期待落空等），晓雯的身体就会先于意识发出信号。她回忆道：“我好像总是能预先感知到妈妈的情绪变化，她难过的时候，我会莫名地紧张、心悸，后来就发展成持续的头痛。”

更令人心痛的是，晓雯无法对母亲表达任何真实情绪。“每当我感受到自己对妈妈生气或厌恶，伴随而来的就是强烈的内疚感。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怎么能对她有不满？”、“虽然我不喜欢她安排的工作，但她是为了我好，我就应该欣然接受，好好干出一番作为”、“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挺惬意的，可是妈妈希望我能有所归宿，这样她才能放心安心”。于是，这些来自母亲生命的期待与需求，俨然变成了女儿的使命。被淹没了的自己，所有潜藏的与无法消化的情绪与感受，只能通过躯体症状来表达。

这种情绪共生带来的不仅是心理痛苦，还会阻碍情绪管理能力的发展。女儿的情绪始终围绕着母亲的状态起伏，无法形成稳定、连续的自我感受。她的内在世界从来并非独立的心理空间，而是不自觉中承载了无数本该属于母亲自己人生的各种责任。

三、亲密关系的困境：当爱伴随着背叛的恐惧

健康的母女关系应当如同稳固的基地，支持女儿向更广阔的世界探索发展。然而在共生关系中，母女之间形成了一种封闭的二元关系，任何“第三者”的介入都被潜意识视为对共生纽带的威胁。这种排外性在女儿尝试建立亲密关系时尤为明显，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阻挡着她走向独立的情感生活。

对于深陷共生关系的女儿而言，建立亲密伴侣关系不仅仅意味着找到爱情，更意味着要面对潜意识中强烈的背叛、恐惧和愧疚。她内心那个小女孩深信：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就是对母亲的背叛，特别是当母亲在自己的亲密关系中并不幸福时。

31岁的林薇已经经历了三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每一段都在谈及婚姻时戛然而止。“每次我带男朋友回家，都能感觉到妈妈的不自在。她会不经意地提起我小时候多么依赖她，或者暗示现在的年轻人对婚姻不够慎重。”林薇苦笑着说，“最让我困惑的是，我明明渴望亲密，可每当关系深入时，我就会开始各种挑剔对方，然后失去兴趣。”

在咨询中，林薇逐渐意识到，她对男友的挑剔其实是对内在冲突的防御，而结束关系可以缓解她对母亲“不忠”的愧疚感，避免自己即将“抛弃”母亲的恐惧。

更深层的是，这种共生关系还会影响女性的性体验。林薇坦言：“每次男友想跟我亲密时，我的身体就莫名紧张僵硬，最后失败告终，至今我都无法体验一次愉悦的性爱。”

这是一种在身体上也完全忠诚于母亲的行为。在共生关系中，女儿的身体不被感觉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享受性爱伴随而来的内疚令她无法承受。

身体在无意识中成为了母女关系的战场，欲望与禁制在此激烈交锋。

四、成为母亲的困境：心因性不孕与代际传递的恐惧

对于在共生关系中成长的女性，怀孕和成为母亲这一自然过程可能引发深层的身份危机。

34岁的陈云经历了两次不明原因的流产，身体检查显示一切正常。在深入的心理探索中，她发现自己对怀孕有着矛盾的感受：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但每次受孕成功，她都会有强烈的恐惧和不安，觉得自己还未做好准备当一个妈妈。

在她看来，成为妈妈意味着要完全放弃自己的一切，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因为她的妈妈便是这样养育她的。陈云妈妈一直告诉女儿，为了生她养她，自己曾经放弃了多好的工作机会，牺牲了多少自己的时间、生活、喜好等等。直到陈云都早已长大成家，妈妈都依然是围绕着女儿的生活轨迹来劳心劳力。在母亲慈爱而黏连的“爱意”下，发展出一颗被填满的、没有边界的心灵。

拥有自己的孩子，是女儿在心理和客观事实上建立自己核心家庭的最终标志，这对共生母亲来说，是最大的“失去”。身体可能通过不孕（无法怀孕或反复流产）来忠诚于原生家庭，避免因“独立”和“离开”而产生的巨大焦虑与内疚。

同时，在女儿的潜意识里，怀孕生育也意味着：她即将要成为自己母亲那样的人。“我害怕自己会变成妈妈那样，完全失去自我。我亲眼目睹她如何为我牺牲了一切，如何通过我来延伸她的人生。”当女儿深刻感受到共生关系带来的吞噬与自我丧失，她非常恐惧自己会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不孕（无法怀孕或反复流产）在无意识中保护了自己与孩子避免承受强烈的融合焦虑。

结语：走向分离，重建完整的联结

每位女性不同困境的背后，都交织着一幅复杂而独特的心灵地图。我们所探讨的母女共生关系，是这地图上一条深刻而关键的脉络。而正如这些故事所展示的，当我们开始用专业的、系统的视角理解自己的一切时（理解自己、理解母亲、理解彼此的关系，而非控诉母亲，更非破坏关系），我们的觉察之路便已悄然开启，内在的迷茫与无力在不断减少，内心力量在逐渐增强，就可以一步步打破原生家庭亲子关系给自己人生带来的束缚与局限。

心理咨询能为我们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让我们能够重新审视、理解和转化内在的关系模式。

在这段旅程中，我们逐渐学会区分哪些情绪情感真正属于自己，哪些是属于他人的期望与负重；

我们开始建立清晰的边界，同时不失爱与亲密的能力；

我们勇敢地面对代际传递的创伤，从自己这一代去修复去截断，阻止它继续流向下一代。

这需要勇气，需要耐心，更需要专业的陪伴与指引。

共生终究是只能停留在幻想层面，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分离并不意味着背叛、抛弃，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为了各自都能成为成熟、独立、完整的灵魂来“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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