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心理咨询：当我们谈论性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文|心理咨询师谭素怡

在心理咨询室里，当一个人谈起“性”，他谈论的往往并非身体本身的欢愉，而是关系中的信任问题、童年的复杂创伤、也可能是无法进入到一段亲密关系，还可能是关于自尊或自我的价值等等的一系列问题……

“我总是忍不住想和不同的人发生关系，但我并不享受这个过程，甚至感到痛苦。可我停不下来。”

在心理咨询室中，像这样与“性”有关的困惑并不少见。

起初，它们听起来像是关于欲望、快感或行为的难题，但随着谈话的深入，一个更广阔的图景会缓缓展开……

咨询师所做的，正是与来访者一同探索：“性”这个行为，对你而言，个人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个过程，也是帮助来访者理清自己在关系中和自我层面，那些未被言说、甚至未被察觉的目标与渴望。

当一个人谈起与性有关的议题时，那常常只是一个入口，一个表征。性在心理层面可以扮演多种不同的角色。

1、性的背后，往往是未被看见的自我

有些人好像不太在乎情感，或者希望把自己对于情感的投入仅仅局限在性的快感中，他们看起来对待性的关系是很随意的。

在《101个心理治疗难题》中，记载了一位名叫Wanda的案例。

她三十多岁，高智商、独立，自认为女权主义者。她的困扰在于，她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与不同的男性发生关系，但整个过程她并不享受，这让她深感困惑和痛苦。

在意识层面，她告诉自己：“我只想要性的快感，不想要麻烦的亲密关系。”然而，一旦她对对方产生了情感投入，而对方未能给予同等回应时，她会陷入严重的抑郁，甚至出现自杀倾向。

了解她的成长史，她有一个情感冷酷、无法给予她关怀的母亲，而热情的父亲却长期缺席。这种早年的被剥夺感，塑造了她与他人的关系模式。

咨询师与她一起看到，她正在利用与“一个接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来防御早年的被剥夺感和悲观情绪，她表示只是想要性满足，以此掩盖内心对稳定关系和被关怀的深切渴望。

她后来坦言，当她在关系里感到受伤或需求无法满足时，她只想把自己和对方都当成“工具”去使用。咨询师帮助她理解到，这种将人物化的方式，正是在防御内心那份深切的对关怀的渴望。

所以，当在咨询室谈论混乱的性时，背后也许是一个未被满足的、对健康爱与关怀的渴望。

2. 性，有时是一面镜子

对于一些有人格层面困扰的来访者（如边缘性人格特质的个体），性可能不仅是一种关系层面的体验，可以让自己得到抚慰，它更像是一面维持自我意象的镜子。

他们需要不断地从性互动中，获得对方的反应和关注，来确认“自我”的存在，防止自我身份的崩解。这往往源于更早期的创伤。他们渴望的或许并非性本身，而是通过这种高强度的互动，感受到“我被看见了，所以我存在”。

在关系维度上的特点，他们可能会先亲近，然后再逃离或维持疏远,但不会让关系断掉。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当他们的伴侣不想有亲密的情感关系时,他们反而表现出更喜欢性活动。

对于这类人群，咨询师会帮助他们看到，他们是如何利用性活动来表达建立亲密关系的愿望，同时又会在之后设法造成“情感疏远”的状态。他们的问题核心往往不在于性本身，而在于自体意象的稳定感和对身份崩溃的恐惧。

3. 性，是一种对平等的渴望

在心理咨询中，有时会出现“情欲移情”——来访者对咨询师产生情感或性的感受。

这往往不是真的“爱”，而是在重复早年的关系模式。

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南希·麦克威廉姆斯曾讨论过“情欲移情”的现象。

例如，一位男性来访者从初次访谈就开始用诱惑和挑逗的方式对待他的女性咨询师。

咨询师最初感到不适，但逐渐理解到：这位来访者有一位控制欲极强、甚至带有虐待倾向的母亲。

他无意识地在用“性化”的方式，试图在关系中夺回主动权，寻求一种平等对话的位置——“我不想再被你用权威或解释来压制，我要你把我当一个平等的、有魅力的成年人来看待。”

此刻，性变成了一种对平等对待的诉求，这背后，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心酸。

4. 性，也可能是情绪的出口

幼儿在身心发育中，会去探索自己的身体。我们会发现，如果一个来访有一个比较孤独、被忽视的童年，那么他们自 慰行为的发生年龄比较早，而且自 慰行为通常比较频繁。他们通过这种行为去自我安抚，慰藉心理上的孤独感和无力感。

之前听到一个让人心酸的例子。汶川地震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他的家人都被灾难夺去了生命，他就在拥挤的、周围都是人的避难所里自 慰。

我们看到的这个行为，无关欲望，而是一个有巨大创伤的小孩，在巨大的无力感中，用身体的感觉安抚自己，排解很大的压力感和焦虑。

许多因“性成瘾”困扰而来咨询的来访，在描述他们的“上瘾”行为时，几乎无人强调生理快感。更多地，他们将此描述为一种“停不下来”的强迫行为。

如同其他强迫行为（如反复洗手、检查），强迫性性行为的背后，也常常隐藏着深层的恐惧与冲突。

例如：

对性的恐惧：有些人因为对性活动感到害怕，反而会强迫自己进行性活动，以“证明”自己并不害怕。

恐惧不被爱：“如果伴侣不频繁与我亲热，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恐惧失去魅力：“我需要不断确认自己是被渴望的，否则我就没有价值。”

用行为缓解空虚和抑郁：通过性的刺激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与无力感。

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是心理学家对克林顿性丑闻的分析。

有观点认为，他的一些性成瘾行为可能是一种应对机制，用以排解早年在混乱家庭（家人吸毒、父母缺席）中成长所积压的愤怒、愧疚和无力感。他过早地承担起“小大人”的角色，而性行为成了他成年后宣泄情绪、防御心理崩溃的一个出口。

5. 性的最深防御：对抗死亡焦虑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性的强迫性行为，可以被理解为个体对抗死亡焦虑——一种对自身必然消亡的深刻恐惧的防御机制。

举个例子：

《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记载了一名男性“布鲁斯”的案例。这位中年男性有着强烈的强迫性性行为，与数百位女性发生关系却无法建立真正联结。

多年的传统精神分析收效甚微，直到治疗触及存在层面的死亡焦虑。一次，治疗师建议他尝试独自过夜。在那个夜晚，他被巨大的恐惧淹没，脑海中浮现出死去的女人、骷髅手掌等意象。这次体验让他和治疗师都意识到，他疯狂寻找女性的行为，本质上是为了逃避与死亡直面相对的孤独与恐惧。

性，成为了他对抗死亡焦虑的盾牌，通过几种方式起作用：

确认存在：在性的高潮中，他感受到强烈的生命体验，暂时忘却了死亡。

抵抗孤独：身边永远有一个“活生生”的伴侣，让他避免陷入必须独自面对生命有限性的境地。

追求独特性：每一次的性征服都让他感觉自己超越了平凡、平庸的生物性命运，仿佛借此可以战胜死亡。

当他第一次决定拒绝一次性征服机会后，他感到自己“不中用了”、“像褪色的狗屎”。一旦撤去“性”这层防御，赤裸的死亡焦虑便浮出水面。

对于像布鲁斯这样的人来说，他们寻找的并不是性，也不是爱，而是能够否认或减轻死亡恐惧的努力，用身体的欢愉对抗存在的虚无。

性的强迫行为，如同跳伞、飙车等寻求刺激的活动一样，都是用来感觉自己“活着”、感觉“与众不同”、感觉“能够超越自然规律”的尝试。

6.性，也可以是对生命的庆祝

性不总是关于创伤或防御。它也可以是对生命力的庆祝，是对自由的表达。

一位来访者，从小是在性压抑和对欲望污名化的教育环境下长大的。在父母的控制型教育下，她长成了一个乖乖女，保守刻板，也不敢发展兴趣爱好，没有自己的声音。

在咨询了一段时间后，她的穿搭风格发生了变化，不再隐藏自己的魅力和欲望，转向更性感的穿搭风格。

甚至某一次，她兴奋地和我讨论起了肚皮舞。当她描述那些动作，或欣赏专业舞者恣意舞动的姿态时，其中毫无色情感。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澎湃的生命力与自由。

她说：“我终于可以好好地享受自己的身体，自由地表达我的欲望。我感觉自己真正地活着。”

在这里，性相关的表达（舞蹈）不再是关于他人或关系，而是关于自我解放，是对早年压抑最直接、最有力的反抗与超越。

在最深的压抑中，往往藏着最强的生命力

当我们看过这些故事，便会明白，“性”所包含的心理层次是如此丰富而深邃。遗憾的是，我们常常觉得“性”是私密的、羞耻的、难以启齿的。但正是这种压抑，让我们很难在一个安全、包容、被理解的空间里：我们的性幻想、性困惑、性行为，到底在表达什么？

事实上，性不只是生理的冲动，也不只是亲密关系的互动。它关乎自尊、存在、情感、创伤、自由、反抗……

它是一个人生命故事的浓缩。

而这，恰恰凸显了心理咨询工作的意义——创造一个不评判的空间，让那些与“性”相关的表达，得以被倾听、被解读、被理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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